唐圭璋《词学论丛·唐宋两代蜀词》:论蜀词第一大作家,当推李白白,蜀之绵州青莲乡人。其诗豪放,如天马行空。其词亦气象宏伟,后难与匹,《尊前集》共收其词十二首,《全唐诗》则收十四首。辑词者虽觉其不尽可信,然无确证,亦不得不存疑以备考,若选词以录隽为主,则《菩萨蛮》与《忆秦娥》二首已千古独绝矣。
◎菩萨蛮
平林漠漠烟如织,寒山一带伤心碧。暝色入高楼,有人楼上愁。玉阶空伫立,宿鸟归飞急。何处是归程?长亭连短亭。
俞陛云〈唐词选释):太白仙才旷世,即小令亦高挹群言。以字句论,首二句写登高晚眺,极目平林,林外更寒山一碧,乃高楼所见也。林霭浓织及山光入暮逾青,乃薄暝之时也。故三句以“暝色入高楼”承接之。四句言楼上愁人,叙入本意。下阕“玉阶”、“宿鸟句承高楼及暝色而言,且有鸟归而人未归,空劳伫立之意。故接以何处归程。结句“长亭连短亭”,则归程愈盼愈远,见离愁之无尽也。以词格论,苍茫高浑,一气回旋。*叔暘称此词及〈忆秦娥》词为“百代词曲之祖”。
唐圭璋《唐宋词简释》:此首望远怀人之词,寓情于境界之中。一起写平林寒山境界,苍茫悲壮。梁元帝赋云:“登楼一望,唯见远树含烟。平原如此,不知道路几千。”此词境界似之。然其写日暮景色,更觉凄黯。此两句,自内而外。“暝色”两句,自外而内。烟如织伤心碧,皆暝色也。两句折到楼与人,逼出“愁字,唤醒全篇。所以觉寒山伤心者,以愁之故;所以愁者,则以人不归耳。下片,点明“归”字。“空”字,亦从“愁”字来。鸟归飞急,写出空间动态,写出鸟之心情。鸟归人不归,故云“空伫立”。“何处”两句,自相呼应,仍以境界结束。但见归程,不见归人,语意含蓄不尽。
俞平伯《唐宋词选释》:“漠”有广阔义。“漠漠”,平远貌。这和杜甫《滕王亭子):“清江锦石伤心丽”,句法极类似。伤心是重笔。“伤心丽”极言文石五色的华美。“伤心碧”极言晚山之青,有碧如玉。“人”指思念征夫的女子。孟浩然《秋登南山寄张五》:“愁因薄暮起”,又皇甫冉(归渡洛水):“暝色赴春愁”,都和这词句意境相近。孟浩然和李白同时,皇甫比太白年代更后。李白恐不会袭用他们的句子。前人诗词每有一种常用的言语,亦可偶合。(节)过片另起,和上片“有人楼上愁”不必冲突。如《西州曲)“忆郎郎不至,仰首望飞鸿”,这是在楼下;下文换韵接“鸿飞满西州,望郎上青楼”,便在楼上了。这些都表示多方的盼望。《草堂诗余》“玉阶”作“栏干”。(节)许(昂霄)亦无定见,两说并存。但释为闺情当比较合适。如许说:“楼上凝愁,阶前伫立,皆属遥想之词”,岂非全篇都是想象了。
◎忆秦娥
箫声咽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。秦楼月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。
乐游原上清秋节,咸阳古道音尘绝。音尘绝,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
[清]*苏〈蓼园词评〉:李太白“箫声咽”,按此乃太白于君臣之际,难以显言,因托兴以抒幽思耳。言至今箫声之咽,无非秦地女郎梦想从前秦楼之月耳。夫秦楼乃箫史与弄玉夫妇和谐、吹箫引凤、升仙之所,至今谁不幕之?岂知今日秦楼之月,乃灞陵伤别之月耳。第二阕,汉之乐游园,极为繁盛。今际清秋古道之音尘已绝惟见淡风斜日,映照陵阕而已。叹古道之不复,或亦为天宝之乱而言乎。然思深而托兴远矣。
[清]江顺诒《词学集成》卷七:张祖组曰:“词虽小道第一要辩雅俗。结构天成,而中有艳语、隽语、豪语、苦语、痴语、没要紧语,如巧匠运斤,毫无痕迹,方为妙手。古词中,如‘秦娥梦断秦楼月’,‘小楼吹彻玉笙寒,‘香老春无价,’‘偿尽迷楼花债’,艳语也。”柴虎臣曰:“语境则‘咸阳古道,“汴水长流’。”[清]刘熙载《艺概》卷四:太白《忆秦娥》,声情悲壮,晚唐、五代惟趋婉丽,至东坡始能复古。后世论词者,或转以东坡为变调,不知晚唐、五代乃变调也。
俞陛云《唐词选释》:此词自抒积感,借闺怨以写之,因身在秦地,即以秦女箫声为喻。起笔有飘飘凌云之气。以下接写离情,灞桥折柳,为迁客征人伤怀之处,犹劳劳亭为古送行之地,太白题亭上诗“春风知别苦,不遣柳条青”,同此感也。下阕仍就秦地而言,乐游原上,当清秋游赏之时,而古道咸阳,乃音尘断绝,悲愉之不同如是。古道徘徊,即所思不见,而所见者,惟汉代之遗陵废阙,留残状于西风夕照中。一代帝王,结局不过如此,则一身之伤离感旧,洵命之衰耳。结二句俯仰今古,如闻变徵之音。
蔡嵩云《柯亭词论):小令犹诗中绝句,首重造意,故易为而不易工。若只图以敷辞成篇,日得数十首何难。作小令,须具纳须弥于芥子手段,于短幅中藏有许多境界,勿令闲字闲句占据篇幅,方为绝唱。如李太白《忆秦娥》,即其一例。此词一字一句,都有着落,包含气象万千。若但从字面求之,毫厘千里矣。善学之,方有入处。
唐圭璋《唐宋词简释》:此首伤今怀古,托兴深远。首以月下箫声凄咽引起,已见当年繁华,梦断不堪回首。次三句,更自月色外,添出柳色,添出别情,将情景融为一片,想见惨淡迷离之慨。下片揭响云汉,写当年极盛之时与地,“咸阳古道”一句,骤落干丈,凄动人心,再续“音尘绝”一句,悲感愈深。“西风”八字,只写境界,兴衰之感都寓其中。其气魄之雄伟,实冠古今。
又(论词之作法):万红友《词律》谓词中去声最要,“名词转折跌荡处,多用去声”。此语颇得倚声三昧。然亦本之《乐府指迷》。盖三仄之中,入可作平,上界平、仄之界。惟去声曲低而高,最为响亮,故领头处,往往藉以发调。如李白“灞陵伤别”之“灞”字,“汉家陵阙”之“汉”字,读之最为警动。
◎清平乐
禁庭春昼。莺羽披新绣。百草巧求花下斗。只*珠玑满斗。
日晚却理残妆。御前闲舞霓裳。谁道腰肢窈窕,折旋笑得君王。
俞陛云《唐五代两宋词选释》:此太白在翰林时应制之作。先言禁庭春煖,斗草奢华。后言歌舞邀恩,翩嬛旋折,以取媚君王,不惜腰支约瘦,如楚宫之服“息肌丸”,意殆讽谐弄之臣耶?
◎清平乐
禁闹秋夜。月探金窗罅。玉帐鸳鸯喷兰麝。时落银灯香灺。
女伴莫话孤眠。六宫罗绮三千。一笑皆生百媚,宸衷教在谁边。
陈廷焯《云韶集》卷二十四:起笔细丽,开后人句法。俞陛云《唐五代两宋词选释》;前首言昼景,此言夜景,丽句妍词,想见唐官春色。转头处言粉黛列屋而居,争怜希宠,延伫羊车,以应制体而词乃尽态取妍,可见当时禁令之宽,故飞燕新妆,不嫌唐突也。
◎清平乐
烟深水阔。音信无由达。唯有碧天云外月。偏照悬悬离别。尽日感事伤怀。愁眉似锁难开。夜夜长留半被,待君*梦归来。
陈廷焯《词则·别调集》卷一:寄情甚深,含怨言外。俞陛云《唐五代两宋词选释》:按《花庵词选》云:“唐吕鹏《遏云集》载应制词四首,以后二首无清逸气韵,疑非太白所作。”今观其“烟深水阔”一首,语近宫怨,与前二首不类,或他稿误人。
◎清平乐
画堂晨起。来报雪花坠。高卷帘栊看佳瑞。皓色远迷庭砌。盛气光引炉烟,煮草寒生玉佩。应是天仙狂醉,乱把白云揉碎。
欧阳炯《花间集叙》:有唐以降,率土之滨:家家之香径春风,宁寻越艳;处处之红楼夜月,自锁嫦娥。在明皇朝,则有李太白应制《清平乐》词四首。近代温飞卿复有《金筌集》。迩来作者,无愧前人。
◎清平调
云想衣裳花想容,春风拂槛露华浓。若非群玉山头见,会向瑶台月下逢。
沈谦《填词杂说》: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,此是太白佳境。柳屯田“拟把名花比,恐旁人笑我,谈何容易”,大畏唐突,尤见温存,又可悟翻旧为新之。李调元《雨村词话》卷一:太白词有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,已成绝唱。韦庄效之,“金似衣裳玉似身”,尚堪入目。而向子湮“花想容仪柳想腰”之句,毫无生色,徒生厌憎。此皆李赤之于李白,*乐地之于白乐天,杜旬鸭之于杜旬鹤,无赖之类所为也。
◎又
一枝红艳露凝香。云雨巫山枉断肠。借问汉宫谁得似,可怜飞燕倚新妆。
刘文蔚《唐诗合选详解》卷四:梅禹金云:萧(士赟)注谓神女刺明皇之聚麀,飞燕讥贵妃之微贱。亦太白醉中应诏,想不到此,但巫山妖梦,昭阳祸水,微文隐意,风人之旨。
俞平伯《论诗词曲杂著李白(清平调》三章的解释》:第二首是全篇的转折点。《唐诗三百首》夹评曰:“此言花之奇,妃似之。”第一首扯得太远,总得归到本题,而归束又不能太聚,须得步步引而近之,所以在“一枝红艳露凝香”正写牡丹以后,便接上一句“云雨巫山枉断肠”。玉山王母,瑶台佚女,均系纯粹仙灵境界;楚山巫峡,神人交会的所在,便是人间了。然而朝云暮雨,来往飘忽,徒使楚王惆怅而已。似近仍远,跟“群玉山头”“瑶台月下”差不多了。所以说“枉断肠”,言外有古人不及今人,古帝王不及今帝王处。于是接着说:“借问汉宫谁得似?可怜飞燕倚新妆。”从巫山神女飞渡到汉宫飞燕,这才贴近了唐明皇、杨贵妃。然这两句还在虚实之间,比上文已实,比下文还虚。唐人每以汉家来比唐家,如杜甫《秋兴》诗“武帝旌旗在眼中”,白居易《长恨歌》“汉皇重色思倾国”。若以汉代唐,这两句便是落实。从文字表面上看汉帝之于唐皇,燕瘦之于环肥,毕竞有些区别。若借汉喻唐么,那便是虚。上文说过,第二首所写是比喻中,历史上的美人,只说他美,并无昭阳祸水之意,文义甚明。“借问汉宫谁得似”——似谁?似花。以美人比花,与第一章由花想见美人的容貌正相颠倒,互文见义。“可怜飞燕倚新妆”——三章云:“沉香亭北倚阑干”,阑干可倚,新妆亦可倚?无怪引起唐仲言的误解。但飞燕必须倚靠着新妆才能够美丽,岂不大杀风景?这里用“倚”自妙,却稍费解释。令我想起洪昉思的《长生殿》来。他在《惊变》折《泣颜回》曲概括《清平调》说法:“新妆谁似?可怜飞燕娇懒。”这“娇懶”二字便是“倚”字的确解。只一“倚”字,而美人、名花、姿态都见可谓传神之笔。评家都说老杜善炼字,如“无人觉来往”之“觉”字等等,其实李太白又何尝不如此呢。
◎又
名花傾国两相欢。常得君王带笑看。解得春风无限恨,沉香亭北倚阑干。
胡应麟《诗薮》编卷六:“明月自来还自去,更无人倚玉阑干”,“解释东风无限根,沉香亭北倚阑干”崔鲁、李白同咏玉环事,崔则意极精工,李则语由信笔,然不堪并论者,直是气象不同。
俞平伯《论诗词曲杂著李白〈清平调)三章的解释》第三句“解释春风无限恨”,文义稍晦,似乎又曲了一曲。不但恨还说无限恨,好像不合应制之体。试再解说一下。以牡丹花时,春光已晚,唐解所谓“春风易歇故足恨”,是春恨仿佛春愁,却不必像他这样重读。“解释春风无限恨”,也就是“纵有无边的春愁春恨都可以化开了”,作意重在“解释”,不重在“恨”。“无限”,加重语气。越是无边的愁恨都可解释开来,便越是欢乐。上文“名花倾国两相欢,长得君王带笑看”,名花以有倾国姿容相伴而不寂寞;名花、美人,又以同得君王的顾盼而愈不寂寞。上下相承,恰到好处。既妙在直中有曲,尤妙在曲而仍不失其直。接下“沉香亭北倚阑干”,便觉得自然之极。这一章名花倾国并提,是双管齐下,与前两章,或侧重美人,或侧重在花,交互相应。又说到了“君王”。倚阑干之“倚”专指贵妃可,兼指明皇亦可。《长生殿》:“沉香亭同倚阑干。”这“同”字添得也很好。又:这三章蝉联而下,仿佛一篇。第一章是想象中的美人,第二章是比喻中或历史上的美人,第三章是当前的事实上的美人。第三首近乎“六义”的赋体,第一、二首多用比、兴写法,归束到末一首上去,简单地看它的结构不过如此。并非没境界论,我觉得第一首最好。“云想”“句实是神来之笔…,设想亦最奇。分明是名花、倾国交欢,君王带笑相看,却写成不知群玉山头或瑶台月下,这般的惝怳迷离。第二首全篇的枢纽,一说巫山神女,二说汉家飞燕,远古近今,逐步脱换,归到本题。第三首主意所在,反而直直落落,不费多少笔墨。其中第三句原是特出的,曲而能直,已见上说。不过既提春恨尽管解释开了,岂能没有暗示?实有名花晼晚,美人迟暮之感。却轻轻一点就过。
夏承焘《瞿髯论词绝句》:北里才人记曲名,边关闾巷泪纵横。青莲妍唱清平调,懊恼宫莺第一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