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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TUhjnbcbe - 2023/3/27 19:12:00

宋光宗绍熙四年(年),白石到了绍兴。不知其间他又经过了怎样的漂泊和跋涉,才来到了这里。总之,他是倦了。

从前,面对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漫漫旅途,他也倦,却不似此时这般归情急迫,以至于他要指水发誓,让一汪湖水来见证自己思归的心情。

夜深客子移舟处,两两沙禽惊起。红衣入桨,青灯摇浪,微凉意思。把酒临风,不思归去,有如此水。况茂陵游倦,长干望久,芳心事,箫声里。

屈指归期尚未,鹊南飞、有人应喜。画阑桂子,留香小待,提携影底。我已情多,十年幽梦,略曾如此。甚谢郎、也恨飘零,解道月明千里。

——姜夔《水龙吟》

苏轼当年为表归隐决心,亦说过“有田不归如江水”之语。水不过无情之物,如何能解人情。只因人情触不到、摸不着,不管怎么说都是虚空,必传之于物,才有实感。古时“山无棱,天地合,乃敢与君绝”语,亦是指物为誓,将一腔深情托之于山川天地,便见出它的矢志不渝。

白石说心中归意,也说得多了,往日不过泛泛地抒羁旅之情,此时却非要外物来做个见证,仿佛如此才足够分量。他真是倦了,若他不过孤身一人,心中无思无想,无知无识,来去江湖,倒也不失洒脱逍遥,偏他是心中有牵绊,胸中有抱负,笔下有千言,如此一来,漂泊就成了不得已之事。不得已,便有痛苦。而最痛苦的莫过于念及“长干望久,芳心事,箫声里”,伊人盼望他归去,已不知盼了多久,一片芳心,无法传递,只好诉诸箫管声里。

她临风吹箫、衣袂飘飘的模样,定是长久地印在了白石的记忆里。可惜遥远的箫声,翻越不了千山万水,抵达不了他的耳际。他只可于想象中痴想,伊人是如何盼归心切,一如他思归的心情:她若听到喜鹊鸣叫,恐怕也会暗自欣喜,以为这是行人即将归来的预兆了。

分明是自己痴情,却将此番痴情移至情人身上,真是一痴再痴。唯其痴情至此,才会对桂花发愿,盼那画栏间的清秋桂子,将香气留存得久一些,好待他回去后,尚能与伊人携手月下,于馥郁花香中漫步游赏。

他将伊人盼归的心思,归后情景想象得这般细致,好似下一步就要结束羁旅生涯,归去伊人身边。然而,早在两年前那个通宵不眠的秋夜里,白石已在叹息“卫娘何在”,今日又想要归去何方呢?

不过是想念罢了。

白石只是太想念她,才会心心念念都是归去,才会将无从实现的事想象得如此逼真。他自己也知道,是他太多情。多情惹来情债,多情换来十数年的悲欢离合,浮沉起落,多情让他在历经情殇后,仍旧不能自拔。

这么多年过去,白石回过头去,知晓他曾经渴盼追求的一切,不过如一帘幽梦,转眼便散了。他伸出手去,只捞回一点时光的残影,青春、爱情、功名、梦想,好比水上落叶,就这么轻飘飘地流走了。他站立于三十九岁的尾巴上,回首看来时的路,一切记忆已染上了三十九岁的沧桑和风尘。而当他极目远望前方时,却只看到无边的幽冥,未来沉入浓重的暗影里,没有光,也没有方向。

四十岁应是不惑之年,白石却觉得这世界影影绰绰的,让他看不分明,满心迷惑。过去倒是已经盖棺论定,所以他能够感慨一句“略曾如此”,好似《古诗十九首》中那句“生年不满百,常怀千岁忧”,心灵的一部分还懵懂未觉,穿透不了这个世间茫茫的黑,另一部分却已如风中残烛,苍老得几乎要毁坏了。

此后将如何呢?白石真是茫然。唯有前尘旧事,因他总是记起,变得愈发清晰,好似一块被打磨光亮的石子,硌在胸口生疼。可是疼也是好的,切肤的疼痛,总好过麻木。白石如此细致入微地在脑海中描摹回忆,设想两地相思,叙及相会情景,何尝不是在为自己制造疼痛,仿佛非要自虐般地给自己上一场精神的苦刑,这场绵绵无期的思念才有出路。

事实是,他并没有找到出路。站在此生的分界线上,白石抚今追昔,终于得出一个通透的结论:万里乾坤,百年身世,唯有此情苦。

叠鼓夜寒,垂灯春浅,匆匆时事如许。倦游欢意少,俯仰悲今古。江淹又吟恨赋,记当时、送君南浦。万里乾坤,百年身世,唯有此情苦。

扬州柳垂官路,有轻盈换马,端正窥户。酒醒明月下,梦逐潮声去。文章信美知何用,漫赢得、天涯羇旅。教说与,春来要、寻花伴侣。

——姜夔《玲珑四犯》

白石词向来清空,咏物、记事、写景,都喜欢别开生面,只写神韵,写气度,抒情则百转千回,或含蓄蕴藉,定要留下足够空间,因而难得有《玲珑四犯》这种直露明快之作,许是胸中种种悲情,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地步,唯有直白道出。

这一年,白石滞留绍兴,写这首词时已是岁暮。又是一年年关将近,他又将自己孤身耽搁在了异乡。别人家都欢天喜地准备过年,他却仍是局外人,站在别人的热闹之外,融不进去。很多次了,他都是这样听着鼓声连连,看着满街彩灯,淡漠着一个人过一个年。今年,他终是忍不住悲从中来:自年少失怙,浪迹江湖以来,真正的欢乐有几多?我多么厌倦这场永无止境的奔波,然而俯仰天地,纵观今古,如此伤情之人又何止我一个。江淹当初不也吟唱《恨赋》《别赋》,写下“黯然销*者,唯别而已矣”、“送君南浦,伤如之何”的多情句子。

漫漫古今,茫茫天地间,有谁不曾尝过离恨滋味。世界之大,人生道路之长,也唯有别情最苦。只是,黯然销*的,岂是离别之事,当是别时依依不舍之念,别后抱憾饮恨之情,是离别之事给人生带来的遗憾和缺失。

奔波江湖半生的白石,感受自当格外痛切。

当时年少,白石也曾畅游名都,走马章台,出入楼台,偎红倚翠,但当日之浪漫,也不过一场愁梦酒醒,明月亘古永存,逝水亘古东去,唯有他的梦,轻易便碎了。他唯一剩下的才华,可是才华有何用?杜甫说“文章一小技,于道未为尊”,李白更言“吟诗作赋北窗里,万言不值一杯水”,连白居易也道“诗称国手徒为尔,命压人头不奈何”,百无一用是书生,满身才华,不能换取功名,不能助他实现抱负,不能唤回情人,不能给爱情一个现实的归处,充其量不过为他赢来了一场终生的漂泊罢了。

一句“唯有此情苦”,是给自己前半生下了定论。追溯古今,放眼天下,原来他的苦竟是无可避免的,亦是无可消解的。既是如此,他又如何寻得到出路。他是注定没有出路,只能在一盘死棋上横冲直撞、彷徨无措。他的爱情何尝不是一局死棋,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,他却花了无数的心思,为它无数次地绝望,又无数次燃起希望,直到把一场华美幻觉熬成了刺骨的伤口,才知自己一直在走一条死路。

唯有此情苦,亦是白石对后半生的预感。岁月催逼,他的双鬓已星星,额间眼角有了清晰纹路,风尘仆仆中,清癯的江湖客就快要老去了,他不大可能在某一日突然大彻大悟,也不会突然改变性子,所以,任他走到哪里,任年纪如何增长,这百年身世,万里乾坤中,他始终都要为此情而苦。

也罢,就让白石在想她的时光里慢慢老去吧。即使今日只余下遗憾,美好早已消逝在风中,也没有什么能够侵蚀他的回忆。只不过,他不是那种靠回忆存活的“古之伤心人”,而是试图借着每一次对过往美好和遗恨的怀想,以诗的悲哀瓦解生命的悲哀罢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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