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是母亲逝世三周年忌日。
依我老家的规矩,三周年忌日,也是亲人友朋与逝者在阴阳两界的最后一次聚会,从此永别。逝者即成为故去的古人。此后,就只有至亲在清明、春节两次扫墓了。
而我在深圳(实居地惠州惠东),距老家符驮村一千八百公里,不得回去。
因为疫情防控!
疫情简称新冠,历三年而更显坚劲,人已神经,防疫防控亦随人而神经。“全国一盘棋”,各地又各有其局,已神经的人无法判定神经的防控会有什么样的招数。核酸,行程码,算数也不算数,会不会被隔离?居家隔离?集中隔离?方舱隔离?还有,破坏防疫,违法被拘......这都是我不愿也害怕与之遭遇的。
也就只能在遥远之地长歌当哭了,为母亲,也为我自己。而所谓长哭者,也包括这一篇《母亲的生平简历及其它》——
今天,我在深圳遥祭母亲
母亲的简历及其它(简缩版)
一、出生送养
年3月20日,母亲生于陕西周至县乡村一户*姓贫民之家,村庄在渭河南岸,直线距离二公里左右。
母亲出生时,正逢渭河大水,村庄被淹。洪水无情,生存为上。父母无力也不愿养这一个生不逢时的婴儿,且又是女婴。闻听渭河北岸一对为人扛活的长工夫妇正为出生即夭折的孩子伤痛,遂送母亲于这一对长工夫妇收养,时在母亲出生四十天。
养父母收养母亲不久,即迁徙至陕西乾县杨母村。母亲在这里长大成人,养父母对母亲视如亲生,即使十三年后有了亲生女儿,养父母对母亲依然呵护有加,直到他们相继离世。
二、姓名养父母
母亲养父姓张,母亲随养父姓。
出生即被送人收养,是母亲知情后一生的伤痛。
养父母为母亲取名“引弟”,昵称“引引”,是要引来一个弟弟的意思,可惜终生未能如愿。养父母一生都在社会的最底层。养父做长工,无工时收破烂,养两只羊,以此养家。我上小学四年级时,还看到过他拉着架子车走街串巷收破烂的背影。养母身弱,守家,做针线,喂羊,带母亲成长。
也就在我上小学四年级的那一年,母亲的养父,我的外祖父去世。外祖母去世更早,她眼睛不好,我只记得她做针线眯矇着眼睛,要努力凑近针线的样子。
母亲也有一个大名:会云。什么时候有的,我不曾问过母亲,她也没说过。我想应该很晚,如果早些,请村上的读书人起名,应该是“惠”或“慧”。最有可能是共和国建*后户籍登记时起的,那时候,各种各样的会很多。农民也不例外,因为也要他们做社会主义的新人。
三、出嫁生子
年,母亲与父亲成婚,母亲17岁。父亲大母亲四岁,上过几年学,在当时,应该属于有文化的知识者,且在县供销社工作,是公家人。对母亲来说,应该是高攀。那时的我们家,曾祖母还在,祖父祖母,还有一个叔叔,父亲母亲加上我,七口人,大姑已出嫁,小姑在我父母婚后也很快出嫁。用母亲的话说,父亲养活着我们一家,尤其在我们兄弟姊妹出生后。曾祖母和祖父在我出生后不久相继亡故。祖母是小脚。叔父于小学五年级辍学,几年后参*。
年,我出生。是我们家的长子长孙。头胎就是男孩,是女人的运气,也是福气。
年腊月,长女出生。
年6月,二女出生。
年2月,小儿出生。
四、半边天
后来我才知道,我并非兄弟姊妹四个。母亲生过五个孩子,三男两女。年6月,母亲曾生一男,未出生便夭折,原因是人力推水车,推动杠杆要用肚子使力,孩子被压死在肚子里。那时,三年灾害的伤痛正在修复,更需要全民劳动,而劳动也并非像口号所说的纯粹美丽纯粹光荣,也会造孽的。
共和国建*后,妇女地位提高,被称“半边天”。从人民公社化到改革开放几十年,母亲和全中国的妇女一样,除喂养孩子,做家务,更要参与集体劳动。老太太抱着孩子到田间地头,让媳妇喂奶,一直是那几十年乡村的一大景观。
大跃进,人民公社,大炼钢铁,公共食堂,三年灾害,母亲是亲历者,每回忆起那段时光,母亲总说:女人比男人苦,苦多了。
年,我和母亲在北京,母亲44岁。
五、“文化不程度”
母亲从未上过学。
年,我在天津工作时,因为我的婚姻,母亲来过一次。我领她逛街道,她看着街道路牌竟念出“和平”“人民”几个字。我才知道,“扫盲”的时候,她曾上过三天“夜学”,这几个字就是那时候学来的,竟没忘记。我估计除“一二三四五”之外,母亲还能认识十几个汉字。识字并不意味着有文化,识字的多少却是“文化程度”的一个标尺。母亲在那句玩笑话“文化不程度”之列。
和所有没文化或少文化的中国人一样,母亲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念书,认为能念书的人将来会出人头地。
我考大学的前一晚上一夜不能睡,天麻亮时好像要迷糊了,却被厨房里几声响动惊醒了,我冲着厨房的母亲吼出几句怨话。母亲好像做了错事,出厨房回她的房间了。我能听见她的抽泣。我已不能睡了,去厨房,揭锅盖,以为是面糊糊,却竟是两个荷包蛋!我竟然能吃下去!然后,匆忙骑自行车去十里之外的县城参加考试了。
每想到这一个情景,我就会想,人是很容易王八蛋的!每想到这一个情景,也恨不能让时光倒流回去,抱着母亲大哭一场。
在母亲眼里,父亲是有文化的人,字写得好。她一生都是父亲的爱慕者,我从没见过他们吵架,即使在父亲成为劳改犯,也从不减她对父亲的爱慕,直到父亲去世,爱慕也不减半分。从母亲的情感里,我知道了,人的死亡不以他自己的死为界,而是以爱他念他的人的死亡为界的。爱他念他的人死完了,他才会真地隐入虚无。
六、灾难
由于父亲是公家人,又在当时很热门的供销社,不但有工资,虽然极其有限,还是能走后门,搞到与基本生活相关的各种票证,家人受益,亲戚受益,邻居受益,各种各样的朋友受益。受益者自然都是好亲戚,好邻居,好朋友。母亲也沾光,成为受人尊敬的女人。直到年,父亲出事,灾难降临。用现在的话语就是,被隔离审查。年,终于落实了元的贪污,相当于他两年多的工资,被判七年劳改。母亲和我们由此成为被另眼相看之人,曾经的好亲戚,好邻居,好朋友也远离了我们,见面的话语多为嗯,嗯,嗯。母亲在冷眼的年月里独撑一个家。那时还在缺粮吃的时代,别人家妇女织布,男人去北山区有粮的地方以布换粮,母亲既是女人也要做男人,又织布又去北山换粮,她要尽一切可能,受再大的难,也要让他的几个孩子吃饱肚子。
还要自己的孩子不受人欺辱,尤其身单力薄,不会劳动的我,总被派工分少的活。母亲忍不下了,曾像愤怒的母鸡,扇过生产队长的耳光,且拒不在生产队的会上检讨。
也就在那一段时间,本就有摩擦的婆媳关系也逐渐恶化。祖母认已在部队提干的小儿子和新娶的媳妇为亲人,母亲在她的眼里如寇仇。于是分家。母亲和我们兄弟姊妹无法在家居住,村上一位好心人接纳了我们,母亲和她的四个孩子在这户人家借居两年。然后,申请了一院庄基,用竹竿盖了几间房,有了自己的家。我就是在这个家里复习考大学的。
母亲有过给父亲写信,满村借不到八分钱买邮票的艰难。每听到戏曲“三娘教子”里的那一段唱腔,我就会想起母亲,泪流满面。
年腊月,父亲因肝癌去世。母亲坚信,父亲犯法,全是因为这个家,包括他的母亲、弟弟,还坚信,父亲的肝病不是因为被判刑劳改,而是亲人亲情的背叛给他的憋屈,七年间一天一天的日思夜想,积成了绝症。
又要做供销社了。如果做成一家独揽生活物资那样的供销社,不仅父亲的悲剧会重演,票证的悲剧也会在每家每户重演的。
父亲去世后,上大学三年级的我,就成了母亲最大的希望。
七、好起来
年,母亲的长女出嫁。我在这一年大学毕业,并参加工作。
年,我在天津结婚。
年,二女儿出嫁。
年,小儿子结婚。
母亲的日子逐渐好起来了。
年,我们家新盖了一院房,母亲住进了她满意的新家,到母亲去世时,又享受到了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。
逐渐好起来的母亲并没闲着,且自认是信佛之人。信佛的人就应该做善事,于是满村集资,并命令我捐款,在村外盖了一间无量佛庙,还要小儿媳常去打理。村上接连死了几个年轻人,说是风水有问题,又集资,在村头建了一座塔。村头有一棵百年皂荚树,远看像一把大伞,是我们村的一个标志,后遭雷击加孩子们玩火,不复成形,母亲又满村集资,用砖圈起来,让老树重新抽枝,还真长出了新枝。诸如此类,都是母亲老年生活的乐趣,也使母亲成村上有影响力的人物。说起过去,母亲还会流泪,难过,会不平,会愤慨,但毕竟已成过去,好像前世的事情。
年,母亲在深圳梧桐山,四代同框。
八、去世
以我母亲的身体和精神状况,我从来都认为她会活到九十以上,却没有。
年11月,母亲住院,没查出什么大病,便去大女儿家住了几天,然后回自己的家。她好像有预感,想让我回家一趟。我订了11月20日(农历10月24)的机票。下飞机才知道,两小时前,正是我上飞机的时候,母亲已去世,两个女儿和小儿媳在她的身边。我看母亲的时候,她已一身寿衣,躺在了一张床上。她面颊红润,像睡着了一样。她没有因病累着我们兄弟姊妹,实在符合她一生要强的个性。
从出生到去世,母亲享年81岁又7个月零4天。
今天,三周年了,亲戚们能来的都来了,友朋们能来的也都来了。尤其是,两个娘家的亲人也来了,母亲唯一健在的弟弟,七十多岁的小舅父,领队一样,领来了周至娘家二十多位母亲的至亲!
而我,母亲的大儿子,竟不能在聚会与告别的现场。
今天的符驮村,祭奠母亲的灵堂。
九、看世界
母亲也有她的世界观。比如,日本人和美国人都是坏人。全世界就中国好。如果问她:中国人呢?她会想一想,说,有好人也有坏人。再问她,日本和美国都是坏人?她不会想一想,会直说:没好人。再问她你咋知道的?她会说,过去听喇叭,现在看电视,都这么说的。
问她吃公共食堂好不好。她会说不好。然后立刻加一句:现在好了。越来越好了。国家每月还给我发一百块钱呢!
母亲到过西安、北京、天津,也到过深圳、香港、澳门。算是村上少有的几个看世界看得最多的老人之一。问她,大城市好不好?她说不好,深圳一根芫荽(香菜)九毛钱,每一根还扎个红线线,宝贝一样,咱这儿一块钱一大把!
母亲在一个描绘得富丽堂皇的大隧道里走完了她的一生。
在她看来,全世界就只中国好,中国就乾县好,乾县就符驮村好。
母亲错了么?在母亲是没错的。符驮村有她的家,而家又是世界上最好的窝。
杨争光
年11月17日
母亲和同村伙伴们的休闲时光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