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娘我妻
我娘生过六个孩子，我五个姐姐娘只养大了两人。我爹娘很看宠我这个“秋瓜”，我也争气，农大毕业后当了基层干部，在县内五个乡镇工作过。
妻子乔在我们结婚前是民办教师，婚后放弃了她心爱的工作，陪着我爹娘耕作田地，成为三十多年前很响亮的“半边户”。在我们的儿子悦悦八岁时，我爹过世了。我爱着同情着我的娘，我可以丢弃一切却不能丢下我娘。
我娘是我心中完美的神。叔伯婶娘说我娘是“烂甑不来气”，早饭晌午过，晚饭半夜过，端着饭碗也打盹，我说那叫“心态好”。乔抱怨娘半天都挖不完屁股宽的地，我不想让娘做农活，常常把娘接到单位来住段日子，到食堂为她打水端饭，见娘整天笑哈哈，特别是她逢人便夸“我峰仔是个大孝子”时，我心里不知有多甜蜜呢！
乔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女人。耕田种菜，莳田打禾，杀虫挑担，不亚于村里的男子汉。又参加了村里的文艺演出队，吹拉弹唱样样在行。乔做事利索，泥里水里，搂茅背草，把“半边户”家掌管得风生水起，稻谷满仓，鸡鸭成群，喂猪养狗。
悦悦也只差一年就读完研究生了。可是乔的身体毛病就多起来了，眩晕症伴着乳腺增生，五年前因腰椎间盘突出做过手术，至今右脚还有点僵硬。她说田土舍不得荒芜，说儿子还没成家，她总不能靠我养着。我自己明白，我就一公务员，上有老下有小，买不了车也不能在县城买房。在儿子上高中时，咬着牙将父亲的老房子翻了新。前年调回到我家所属的乡政府担任乡长，也琢磨着买辆摩托车来代步，可我娘担心风霜雨雪苦了我，我想自己也是快奔六十岁的人了，
真害怕哪天摔到了山脚路沟边，就打消了这个念头。
我娘九十二岁了，去年初春患上了不算严重的老年痴呆症。偶尔清醒，大多时候糊涂。乔身体欠佳，活儿却没少，前年见我离家近了，倔强栽了四百棵黄桃树，还得侍候我娘。我娘白天坐在藤椅里守着大门，念叨着“峰仔要回来吃饭了”，疲劳了就歪着头打呼噜。我娘气色好，不活动却很能吃，一顿吃得下两碗饭，每次见到乔就嚷着饿了。乔是世上难寻的媳妇，一天要让我娘吃四餐，吃鸡吃鸭时，都把胸脯肉、腿巴子夹给我娘，煮酒酿蛋要给娘煮四个。周末回家，娘总是指着乔，喋喋不休地告诉我，“我娘待我好着哩，天天吃得胀饱！”我一再告诉娘，乔是她的儿媳妇，她笑呵呵地念叨可一转头又叫娘了。久而久之，我也懒得去纠正，见怪不怪。
我娘吃得再多，说话不着边，乔一点都不计较。最恼火的就是晚上。我娘一到晚上就来了精神，目光如炬，好像变了一个人。拿着拐杖打门砸窗，骂骂嚷嚷，喊神叫鬼的，吵得左邻右舍都不安宁。第一层所有门窗上的玻璃都被娘打碎了，曾经把一桶黄豆倒在床铺上，把卫生间的马桶搬到了房中央。到凌晨时累了，便倒头大睡，中午醒来决不会承认自己晚上的所做所为，逼她还会发誓赌咒。有一个半夜，我娘打开门走了出去，乔不好意思叫醒邻友，一个人打着电筒在街上找寻我娘，黑夜里心怯，才给我打电话，电话里她一直在啜泣。
乔被娘这么一折腾，身体一天比一天消瘦下去。我虽然离家近了，乔却一点也没轻松。这些年的扶贫工作，取消了我们的休息日，我不能每个周末回家。假若半个月中有个回家的机会，往往约起三五个同事，回家饮点小酒，侃侃而谈，放松一下。乔又得下厨忙乎大半天，腊肉丸子，土鸡土鸭，弄好满满的一桌。我娘回回坐在上首，乔却很少和我们一起用餐，她总有忙不完的活。
乔头痛了几天，和我提起要将娘送到县养老院，那晚我大发雷霆：“我堂堂一个干部，不赡养老人叫我颜面何在！”“我们又不是不管娘，只是换个方式而已。”“要是人家都知道郑乡长的娘进了养老院，养儿不防老，我的脸往哪放？”“大姐二姐可以轮流来照顾娘，可以和她们商量么？”“不行，大姐二姐也各有各的家，服侍娘是儿子的责任。唯一的办法是你放弃所有的田地活，家务少做，专心照顾我娘！”那个晚上我没在家留宿，气冲冲在路上拦了辆装碎石的货车回到了乡政府。
接下来的那个礼拜，我一直没给乔打电话。周末本来不是我上班，我有意替代阳部长，我知道娘会想我，但是我还在生乔的气。傍晚时，手机上有悦悦的一条信息。“老爸，您爱您的娘，我也心疼我的妈，我们两个做儿子的想想有没有两全其美的办法呢？”我轻轻拭去眼角的泪，我爱娘，也爱我妻，如果我不站在台阶上，俯视乔的眼睛，会不会找到爱的答案？
二十三点整，我郑重地打乔的电话。“您好，您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，请稍后再拨。”拨打五次都是同样的回答。乔的电话从来不会这样，我赶紧叫醒有车的刘副书记，小车撕开夜幕朝我家奔弛而去。
来到村口，只有我家灯火通明。当我们推开我的家门，只见堂屋里流了一地的水，乔躺在湿漉漉的瓷砖地板上，说不出话，右脚再也不能动弹，只是一个劲地流泪。我娘坐在方桌上，一双脚套着一只空铁桶，口里念念有词：“我在天上，娘睡地上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