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郭先娥(京山一中)
白胡子三宝爹拄着拐杖,一级一级,小心翼翼,挪下长贵爷家的青石江踏子。
夕阳从树缝里斜过来,把他的白胡子染成金胡子,秋风吹得他身上的树影光斑晃晃声,浑身像上粘了金箔纸,亮闪闪。
乡村土路上弥散着夜饭香。有端着碗在高台子的树荫里吃饭的村人,高高地喊:三宝爹,上来七(吃)两口啊?
白胡子三宝爹摇摇手。村人又喊:爹,这不赶上晚饭口了吗?一过(个)人不肖烧得火,又不是没得多滴。恁喃不肖套(客气)得!
三宝爹摇着金胡子:“多谢哒,多谢哒,屋里头有现饭,不七(吃)要浪费哒!”
村人把筷子架在碗上抬一抬:那就偏喃哒,恁喃慢咔走啊。
想快也走不动啰。白胡子三宝爹在心里苦笑一声,拄着拐杖,慢慢地,从大王台东边移到大王台西边。
金胡子慢慢变回白胡子,太阳顺着那棵大杨树落土了,三宝爹感到眼前模糊起来,打夜影子了。
白胡子三宝爹住在树丛里。
他家在最西头,单独成户,与大台子隔一条路。前台坡,后台坡,前园子,后园子,都是树。不长树的地方,都长着竹子和荆棘丛莽。就是白天看上去,也是一团黑影。秋冬时节,大树叶子都脱了,他的老房子才在森森的枯枝中,在竹丛的簇拥下露出一段黑黑的屋脊来。
白胡子三宝爹没入树丛里,不见了。在村里伢子们的心里,白胡子三宝爹就像是童话故事里的老神仙太白金星,慈眉善目,白胡子飘飘,白天拄着拐从黑黑的树丛里突然出现,晚上拄着拐在黑黑的树丛边突然隐没。神仙是神秘又可怕的,伢子们放晚学帮大人去新农村的小卖部买了东西回来,经过三宝爹的树林,就会觉得一团黑影压过来,他们拔脚就跑,跑过那段黑路了还觉得心子咚咚跳,像擂鼓似的。便是八九月枣子熟的时候,三宝爹站在路边喊他们上去打枣,他们伸进头去,看到树上一颗颗诱人的红枣子,馋的口水直吞也怯怯地不敢抬脚。
一踏进树林子,三宝爹眼前突然一暗,像谁拿块黑布蒙住了他的眼睛,步子却没有慢下来。走了大几十年的路,他闭上眼睛都摸得清。进园子约走十来步到江踏子,上八个江踏槛就到了台子上,台子不大,台边上的竹丛里,一片秋虫的唧唧声。
推开虚掩的木门,“吱呀”一声,木门被弄疼了似的。“喵呜”三宝爹养的那只大灰猫不知从哪个门角落(音国老)跳出来,在他脚边蹭来蹭去。“豁老鼠子克!拖檐子里老鼠子打架呢。”三宝爹轻轻踢一脚,灰猫“喵呜”一声跳进房里,听得见老鼠子一阵惊慌的吱吱声。
三宝爹抓了一把穰柴塞进灶门口,点燃。又撇了一把棉梗塞进去,锅烧辣后,圈一圈棉油,在钢锅里舀了一小碗水放进去,锅里滋滋滋冒起白烟,厨屋顶上积年累月形成的掉檐子灰微微摆动起来。不一会,水边上就起了一圈小泡泡,把中午吃剩的现饭倒进去,撒一点点盐,又到灶门口撇了几个棉梗把子,水煮得注起大泡泡,饭也煮烂了。盛起来,也就一小盅阿子,就着氧俺坛子里搛出的一块腐豆腐吃了。这年头,村人做饭早就用上了电饭煲,三宝爹的柜子里也有个新的,年前大队给五保户送年货时送来的,大队还专门派了个人教他用,可是他用了两三回就收起来了,这东西方便是方便,做出的饭远不如土灶烧的香,他烧土灶也烧习惯了,再说怎大个年纪,还活得了几天!索性把电饭煲搁在柜子里,照样烧柴禾。
把洗净的碗筷收进碗柜,抹好灶台,收拾齐整,扯熄灯,掩上厨屋门,三宝爹一下子落进黑暗里,他觉得面上一凉,十一月的风带着细针,刺不进他粗糙的老皮里,才将(刚刚)灶门口的暖火烤得他浑身热烘烘,又喝了一碗煮饭,抗的住冷风。饭后在台子上转上几圈,是他多年来的老习惯。
风在树林子行走,高树上的枯枝,有时候碰着了,发出脆裂声;周围的竹林子,竹叶瑟瑟作声;地上是一片灶鸡子的鸣声。这些高高低低的声音,三宝爹太熟悉不过了。整个秋冬,他都是枕着满园子的树风入睡的。“往后就听不唗了。”他心头突然涌起一阵酸楚,几乎要老泪纵横。他缓缓地走,又缓缓地平静下来:“台子跟人一样,老了老了,总是要走滴。要平,就平呗。自个这大把年纪了,啷个还能麻烦公家出钱做新屋呢。”
听说平台子的第二天,白胡子三宝爹就由长贵爷几个老头子搀着,去大队找了书记。书记把他们一一让进屋,赶紧让人端茶倒水。书记说,大王台的年轻人要做屋的多,都找他批新农村的台子,他们嫌老台子的土路下雨满脚泥,出入不方便。年轻人都去新农村了,老台子上稀稀落落一些老屋,住着些老人,也不方便照顾。国家现在也在进行美丽乡村建设,大王台的老屋破破烂烂滴,也不成个看相了。平了台子,生产队就多了好大一块地,可以多种好些庄稼。大王台是高台子,推了土也可以把那些低洼地方填起来。张家台子姚家台子做屋的年轻人少,就先从大王台开始。以后新农村建起来,老台子都是要平滴。书记还说,三宝爹是五保户,自然是公家出钱做新屋。
几个老头子怏怏回来。这些天,都开始找人砍树了。白日里,白胡子三宝爹坐在长贵爷的台子上,看他指挥人砍倒了那棵大榔树。榔树轰然倒地的一瞬间,他想定了自己的归宿。
转到每天规定的圈数,白胡子三宝爹走进屋。他的屋是两干两拖的土壁子屋,架子是杉木,墙壁上的土泥早已斑斑驳驳,好些位置都露出夹壁子的芦苇了,几年前大队派人在屋外层糊了石灰。白胡子三宝爹不愿多麻烦人,硬是拦着没让糊里面。他是个灵醒人,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,东西归置得整整齐齐。他取出小木盆,倒上早晨烧的水,抹了身子,又换了一盆水,洗了头脸和脚。然后打开柜子,把十年前就备好的那套寿衣拿出来,一件件穿在身上。穿戴齐整,又拉开屉子,把攒了好长时间的一大包安定片吞了,平静地躺下,床上新铺的谷草软和软和的,谷草的香气弥漫整个房间,白胡子三宝爹感到睡意和着草香慢慢聚拢来……
第二天,太阳照到白胡子三宝爹屋边的台坡时,屋子周围一片死寂,连鸟也没有啼一声,只有东面台坡上盛开的几丛野菊花和千里光金*的花朵,在阳光下晶莹闪光。
白胡子三宝爹睡到八子丘去了,他坟头花圈上的金箔纸,冷风一吹,呼啦呼啦,闪闪亮。
很快,他的树林子,连同他的老屋,在大王台西头消失了。村人再走那条路时,眼前突然空出的一大块,总让他们觉得缺了点什么。
再后来,大王台也消失了。长贵爷在新楼房的前后,栽了一些树苗,他总觉得没有树的村子,不像个村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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